名家短篇散文集(精选名家散文摘抄)

我对父亲说,假如我能活到现在,我的儿子恐怕和我离开人世间那一年是一样的年龄了。父亲抬起年迈的目光满屋子里寻找。他什么也看不见。岁月在陈旧的厦房里留下了雨水淋过一般的印渍,厦房里装满了空荡荡的时间。使父亲惊愕的是,我的声音依然很少年地站在他的面前。父亲的眼神只有扑朔迷离。

「名家专栏」冯积岐短篇小说《不能责怪父亲的年代》

 

我问父亲,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选择我而选择了你自以为很责任的责任和那个姑娘?我似乎听见父亲说,儿子,那是那个时候呀!境况不一样。

我们和父亲是黄昏时分赶到黑山梁脚下的。黑山梁很秃,半山腰戳几株老树,手指头一般的树枝挂着初冬的枯萎和衰败。父亲左手抓住车辕,右手举着鞭子,鞭子一晃一晃的并不去牛身上打。牛嘴里喷出来的气像雾一样软弱无力。父亲给后面的德胜说,快点,上了梁就歇。父亲的嗓子已经很破了。听见父亲的吆喝,我睁开眼睛去看黑山梁,黑山粱仿佛遥远的馒头。我看看摇摇晃晃的黑山梁又蜷缩在粮食口袋上了。三辆木轱轮大车顺着针脚一样的山路向上爬。车轱轮底下发出的响声冰冻而零乱。

“撂两口袋粮食放你们过去!”

我爬起来看时,只见几个人从豁口里钻出来了。

三辆大车几乎是在同时刹住了。父亲的鞭子不再晃动,僵在了右手里。德胜干咳一声,咳嗽声显得十分勉强。我瑟缩着身子,十五岁的胆量抵不住有点夸张的翦径。

“撂两口袋粮食放你们过去!”

喊话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络腮胡子平端着一把谷叉。我们和父亲都看见塄坎上站着四个人:两个像我一般年龄的少年,一个络腮胡子和另一个络腮胡子的谷叉上都挑着老态。父亲似乎已经看穿他们被饥饿逼到了墙角:唯有褴缕的衣服在硬撑着他们的人样。德胜和祥儿向父亲这边聚拢来了。僵在父亲手里的鞭杆动了一下,鞭子像慢慢复苏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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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走下了塄坎。一个络腮胡子和另一个络腮胡子端着两只谷叉,他们将破绽一览无余地端给了父亲。

“摞两口袋粮食放你们过去!”

谷叉向父亲刺来了。父亲一闪,谷叉从父亲的耳边擦了过去。一个络腮胡子的身子虚弱地向前一扑,半晌没有爬起来。只见父亲扬鞭向另一个络腮胡子的耳轮抽去,他弹跳了一下,又来刺。父亲就照准他的手臂上猛抽,络腮胡子动情地叫了一声,谷叉就掉了。父亲给德胜和祥儿说,打!打这几个土匪。德胜和祥儿从车上抽出了镰刀和木棍。我目睹着父亲保卫粮食的顽强和对四个饥饿的庄稼人的无情。

四个人掉头向塄坎上跑去了。

父亲从德胜手里要过镰刀;父亲伸出大拇指在镰刀上试了试刀口,父亲大概觉得刀口还可以就向手心里唾了一口唾沫,然后,父亲手臂一扬,随着尖锐而锋利的一声响镰刀飞上了塄坎。我在塄坎上那个少年的惨叫中用破被子蒙住了头,嫩弱的叫声穿过冬日的冷酷在我的肌肤上流淌。

父亲他们以得胜者的姿态出现在铁壁似的塄坎上。父亲的镰刀安然地平躺在茅草中。父亲拾起了镰刀;镰刃上温暖的血迹勾出了一副年轻的图景。父亲将镰刀在衣服袖子上抹了两抹试图将血迹抹去。父亲的衣服袖子被血血了一片,一个具有毁灭意味的故事父亲就随身携带了。

我们和父亲爬上了垂死而晦暗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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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豁口这时天黑尽了,月光像父亲身上的棉袄一样含混不清。三辆大车停在了转弯的平坦之处。父亲掂着带血的镰刀去坡地里割柴草,父亲一镰刀下去搅动了麻乎乎的柴草味儿和呛人的血味儿。祥儿支好了铁锅去水泉里打水去了。德胜从车上提下来一条麻袋,麻袋里装着蔓青菜叶和蔓青根。我踉跄着朝支锅的地方走去。

一把火点着了迷蒙的月夜。铁锅里的野菜气息微弱地向饥饿诉说。蜷坐在饥饿上的德胜和祥儿用眼睛和大车上饱胀的粮食口袋对话。十天的干粮七天就吃完了,四个人在粮食底下用野菜对付粮食的诱惑。

德胜说:三哥,车上的黑豆能不能……

父亲说:不行,一颗也不能吃。

祥儿说:吃多少我们回去还多少。

父亲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德胜说:山虎才十五岁,娃受不了。

父亲说:受不了也得受。

德胜和父亲的思想背道而驰。他决然地向装黑豆的大车走去。父亲说,德胜你回来。粮食的气息在德胜的胸腔里愉快地漾溢。父亲说,德胜你不能胡来!德胜和骄傲的粮食距离越来越短。德胜的手伸向了沉默和粮食口袋。冷不防,父亲一鞭子抽来,德胜尖叫一声犹如斑驳的墙皮从父亲责任的高墙上剥落了。

蔓青菜的气味在三大车粮食周围盘旋。

德胜说:那个娃娃,年龄和山虎差不多。

祥儿说:镰刀扎进脊背怕有过三寸深。

父亲说:菜把你两个的x嘴都捂不住?

德胜说:娃娃怕活不长了。

父亲说:你住嘴不住嘴?德胜。

德胜扭头一看,父亲一只手托住粗瓷碗,一只手去摸鞭子,话语就和蔓青菜一同咽下去了。

黎明时分,三辆拉运粮食的木轱轮大车爬上了黑山梁。冷风老牛回草似的在山顶上铺排。我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就在粮食口袋上抠,粮食口袋抠出了铜钱大的一个眼。我向嘴里扔了一粒黑豆嚼着头目眩晕的饥饿。父亲回过头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向嘴里扔第五粒黑豆。父亲的眼神冰碴子一般,我慌忙收回去了惊骇的手。

我看见父亲拿起鞭子向鞭梢上使劲。

叫你偷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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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第一鞭子抽来,我的招架没有款式,只是将身子向一块儿缩了缩。父亲第二鞭子抽来,我觉得我大概是掉进冰窖里去了,冷得直颤抖。等父亲第三鞭子抽下去的时候,我听见冬天的早晨从父亲的鞭梢子上断裂的响声如打雷一般。我不知道父亲抽我三鞭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从大车上滚下来之后毫无目的地在十五岁的荒野里奔跑。我弄不清我是从哪儿来的又要跑到哪里去。我的躲避十分荒唐。德胜一看向车轮底下钻去的我,一把将我抱住了。

叫你偷着吃?

我趴在德胜的车上茫然地看着父亲那句刀子般的话止不住心的抖动。我不知道父亲抽我三鞭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德胜说:你冷不冷?山虎。

我说:我不冷,我有点热。

德胜脱下身上的烂羊皮褂子捂在了我的抖动上。

下坡的时候,父亲看见了那个姑娘。姑娘横躺在路上仿佛一条失去了色泽的烂被子。父亲从她的鼻尖上发现了她是个女人。就在父亲刹车的同时德胜和祥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刹住了车。等德胜和祥儿走到父亲跟前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把那个姑娘抱上了他的车。

父亲说:是一个女孩子。

德胜说:是大姑娘了。

祥儿说;怕有十七八了?

祥儿伸长脖子想去看看父亲抱上车的女人是什么模样。父亲向祥儿送去了责备的一瞟:

没事没事,赶路吧。

父亲一甩鞭子,木轱轮大车发出了温情的响声,承载着意味深长的悬念在山路上弯曲。

父亲问道:你是哪里人?

父亲问道:你叫啥名字?

父亲回头看时,只见那姑娘的下巴支在粮食口袋上双臂紧紧抱住粮食仿佛抱着她的生命。父亲恍然明白了,她和他一样在饥饿中行走。父亲果断地刹住了车,他对德胜和祥儿说,歇会儿再走。

父亲从车上取下来了铁锅。我注视着父亲的举动对他百思不解:莫非他要给我们煮黑豆吃?父亲支好了铁锅取出了那只粗瓷碗;粗瓷碗毫不犹豫地伸向了粮食。德胜和祥儿分别叫了一声三哥和三哥,他们的叫声之中浸染着救命似的感激。父亲冷漠地斜视了德胜和样儿一眼,眼角里匀出点余光给我。父亲的表情诡密而美丽。

铁锅里响动着的黑豆仿佛一面黑旗。我们的饥饿和渴望被召唤在黑旗之下。我们谁也没有嗅得出陌生的黑豆气息中包藏着父亲没有道明的意愿和目的,直至黑豆煮熟了我们才发觉粮食对我们的欺骗和捉弄。父亲将黑豆从铁锅里捞出来一粒不剩地装进了一条粗布口袋,父亲提着粗布口袋走向了他的大车,父亲给那个姑娘说,黑豆是给你的,你吃去。

煮毕黑豆的黑汤里煮上了蔓青菜。

德胜和祥儿对父亲怒目而视,他们谁也不愿意接受黑豆的虚幻和可悲。我吃力地看着父亲,我不知道父亲给那姑娘吃黑豆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德胜说:三哥,山虎已经饿得不行了。

祥儿说:我们跟你这么些年了,你也太绝情了。

德胜说:三哥,你不是我们的三哥了。

祥儿说:你给那女娃吃黑豆划不来。

父亲一拳头打破了德胜和祥儿刚刚酝酿成熟的愤怒。祥儿抱住了父亲的腿,德胜给父亲使了个绊子,父亲被绊倒了。一个关于黑豆的故事似乎以斗打的形式在饥饿的冬天进行着。三个人搂抱在一块儿在茅草里滚动着,他们从铁锅上滚过去,铁锅被掀翻了。我趁此机会捡起埋在火堆中的蔓根一口一口地吞食。

父亲终究甩脱了德胜和祥儿的纠缠。德胜和祥儿站在三步以外冷眼看着父亲。父亲用袖子抹了抹嘴唇上的血,血腥之气清醒着父亲一时的迟钝,他用他的鞭子将斗打尽快地结束。“叭”地一声,德胜被打翻在地。“叭”地一声,祥儿的叫声里含着屈服和尊命。父亲拍了拍手走到了车跟前,他松开了车闸。祥儿和德胜此刻只能是一个漂亮的车把式。

三辆木轱轮大车下了黑山梁。

我平静地躺在另一个世界里听见德胜在遥远地呼喊我。德胜说,山虎,快到县城了,到了县城就有黑豆稀饭吃了。我用我的方式走进德胜的意识向他传达我十五岁的最后:我的五官极不周正,均匀的摆布被残酷地破坏了,眼睛鼓出来,两腮塞满了黑豆,嘴唇没有合拢,乌青的嘴像掰开的石榴骨朵,黑豆犹如石榴粒一样一颗挤压着一颗。德胜猛地住了车抓住我直摇,他想摇醒一个已将饥饿挂起来的少年。德胜猛然间明白了:我将生命的流水堵死在十五岁上。我是被生黑豆塞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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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失声朝前边吆喝:三哥,你快来呀!

走在前边的父亲是在德胜吆喝了三声之后才刹住了车的。父亲要向倒走,趴在车上的那个姑娘不叫父亲走,她说她害怕。父亲说,不要害怕,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了。

父亲来到德胜的大车跟前,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我的眼睑上去捋。也许对父亲来说可怕的不是我变了形的脸而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没有扭曲没有失真,我的眼睛里盛着的茫然和失望依然像活泼的生命一样。不死的眼神吓住了父亲。父亲捋了捋,我的眼睛还是没有依从父亲。父亲叹息了一声,泪流满面。父亲之所以叫我去跟车是因为我跟着跑一趟也能赚回来一斗黑豆的。进山的时候,我吆喝着空车,父亲舒服地睡了一路。父亲无可奈何地给我说,山虎,这是救灾粮,你怎么能够叫它憋死呢?父亲最后和我一对视,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了。

父亲走到他的大车跟前。

出什么事了?趴在车上的姑娘问父亲。

人死了。

谁死了?

儿子。

父亲他们从西门进了县城。

街道上的灾民一见父亲拉着粮食就围拢上来了,他们的嘴里不住地念佛。父亲鼓足了劲连续甩了三个响鞭,德胜和祥儿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连续甩了三个响鞭。街道上扬起了尘土,车和人全都埋在了灰白色的尘土中,埋在了土腥味中。

父亲将粮食交给了救灾机构的头儿。父亲如实地告诉头儿:大约损失了五斤黑豆。父亲弯腰屈背等待着处罚。也许头儿已经知道父亲的儿子是为什么而死的,头儿就给父亲说,你儿子的脚费照旧付给,另外再赏你一斗黑豆。父亲十分感激要给头儿叩头被头儿扶了起来。头儿走到那姑娘跟前去看了看她的眉眼给她说,你留在城里,不会叫你饿肚子的。那姑娘躲在父亲的身后,拉住他的衣袖说,我要跟他去。

父亲赶着大车出了县城东关。车上装着我年少的灵魂和三斗黑豆,还有那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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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那姑娘从头到脚认真地清洗了一遍。父亲将生母在世时的一身棉衣给她换上之后才发现,姑娘是十分漂亮的,动人之处全集结在鼻尖上。她不是十七八岁而是整二十。

我用我不灭的眼睛看着父亲和他那年轻的妻子,看着岁月烟一般从我眼前飘过。

假如我能活到现在,我将对我的儿子说,我是不会忘记那个年代的。既然我能够活下来,我就不叫自己被那个年代淹没。当然,我很清醒我和我的父亲所处的年代,是不能责怪父亲的年代。

现在,我只能睁大迷惘的眼睛看着父亲和父亲们的本身。

 

原载1998年《太阳》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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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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