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原文注释)

孟浩然:

乡关何处愁日暮

明月几重锁清秋

——慢读《宿建德江》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孟浩然生性安稳,大半辈子,干过的最刺激的事是种田。

马上40岁了,他还在田里转悠。粗手大脚,好脾气,面相老,身上有蔬笋气。

他生在盛唐,却没有诗人风度,像老屋,不挪一步坐在襄阳(今湖北襄阳)的村庄里,坐出了坑。

他似乎有点傻。然而他真的傻吗?

他选择角落,是明智的。安静利于写诗。一个庞大的诗歌王朝,其实它的角落也是有限的。到处都是人。

农民的孩子,长大后是农民,到中年还是个农民,能有多少机会专门学诗?好像也没人教他写诗吧?像只野生的鸟儿,忽然无师自通唱了起来,唱得大家都站下来竖起耳朵听,如听风雨。

诗人大致就是这种鸟儿,教是教不出诗人的。生命深处的东西有时真是不太好说。

一个农民写的诗,自然里里外外透着简拙,也舍得长,个个头面不小,切开来,跟一牙一牙萝卜或西瓜似的,并不知道含蓄着,内容总不离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落得很实,简直都不像个诗。而一般而言,落实了就平常了,于他却不成立——这显出他的不平常。

他的小句子语调轻省,心思简单,那么朴素,那么美。朴素不可能不是美的,而一种美到了极致,就有了超现实的气息。那样的朴素和极致的美来自劳动。

是的,劳动——没有办法,写作和种田都只能劳动。每天从劳动开始,并努力爱外物,让劳动和爱成为习惯。如此这般,平时流汗,专心柴桑,春天睡点懒觉,听听鸟鸣,冬季农闲时喝点小酒,也就满足。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开元十六年(728),都该不惑了,他居然动了举仕的心思,进京赶考,可惜不第。游历一番倒也不错,过惯了农家日子,进城满目新鲜。

一开始,长安文化界并不重视他,直到在一次文学交流会上,他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才对他刮目相看。

他开始“有”了——有名气,有王维的友谊,张九龄的举荐,下面呢,等皇帝召见后,肯定是有钱。

谁能离得开钱呢?贫穷最悲哀的地方是:什么都值钱,就是自己的命不值钱,苦难来时只好拿命去顶。

诱惑不小,纠结厉害。

他是愿意有钱,但不愿同时还有了热闹、虚头扒脑的浮躁、被嫉恨的烦扰……光从天上照下,晃得眼疼,他开始想念——

想念他的田,他的锄把子,甚至还想念那个同为农民、热爱文学的邻居下个重阳日去看菊花的约定……于是,他把举仕念头像打碎一只擎在手上的玉杯子一样打碎了,坚定了归耕的决然。

他匆匆给王维留下一首诗,说了等皇帝召见没什么劲,说了不舍兄弟,表明自己“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悄然辞别。

朋友们真是没说的。一直到开元二十三年(735),他快五十岁了,韩朝宗还有心帮助,唤他一同去京师,打算向朝廷举荐。他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可临出发那天,他与乡下朋友喝酒,居然把进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有人提醒,他说:“既然喝开了,还管什么别的事。”没去。

两年后,张九龄招他做幕府。这次去了,可没多久,人家老先生又回农村了。

一线、二线甚至三线城市呆得时间略长,都觉厌弃,只有回到村里,他才舒心起来,低头流汗,仰头望云,看到花瓣一样精致的草,听土地均匀的呼吸……

就这样,他接上过他的散板生活,再不左顾右盼。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这首诗是唐人五绝中的写景名篇,如江水初发,见清不见深。

当代偶见对简净事物的误解:摹景状物是沉溺风月,只有写苦大仇深才具价值。岂不知这些是永恒之物,最值得咏叹。古人对山川怀有类似神灵的崇拜,对自然的记叙安静唯美,使人心眼俱明,或喜或哀,都是阅读快感。

江南多水,交通工具简陋的时代,汽车飞机梦里都没有,要走长途,骑马、骑驴,乘车或乘船。

诗人乘小船,在建德江(新安江)上行走,路途安静,寂寞为全诗定下基调。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把船停泊在烟雾弥漫的沙洲旁,日暮时分新愁又涌上了心头。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大江辽阔,茫茫无边,哪里才是个头啊?只好找个江心洲,移舟靠岸,找地方投宿。

此时大雾已经下来,笼罩四野。小岛上有住家,如房屋灰蓝色的呼吸,炊烟升起,家家在备晚炊——二十个字有限,诗人没写出来的比写出来的要多:江心洲有人家才投宿,傍晚正是烧饭时分,住家温暖与自身凄清形成对比,烟雾交融,自然景物与人间烟火交融,让诗心恍惚起来。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首句点题,暗示时间地点,下面进一步表明那一刻那种环境下的心境:

天色将晚,才有了太阳即尽,才起了投宿意;天色将晚,才有了雾霭对大地的温情拥抱,才有了炊烟扶摇吐息……江水浩大,水气蒸腾,也在黄昏。没有写出、心里都明了的还有:此时正值鸟群归巢,鸡鸭归栏,牛羊入圈……万物同理,都要团聚、休息,回家。黄昏本身就让人潜意识里与“老”“完”“难”等挂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句里,这三个字几乎全部涵盖。至少,傍晚不精神,泄气,没劲头,是朝着与勃勃生机相反的那个方向走。

身在异乡的人,只能为异客,一个处处客居、需要天天投宿的人,他怎么会不愁呢?新愁是眼下的迷茫未知,归家的邈远无期,旧愁是无人了解的孤独,身世飘零雨打萍的卑微……一时间都上心头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几乎所有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暝色四合,太阳在树林的边缘落了下去,水流练习着捣衣曲,鸡犬在篱落间互致晚安,而眼前景物似乎熟悉,又模糊不定,风来风往,寂静荒凉。一切恍如在梦中,身体被一种陌生的感觉攫住,魂魄不知飘向了哪里,但内心清楚地知道:我只有我自己。那种感觉叫孤独。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原野无边无际,远处的天空比近处的树林还要低;江水清清,明月仿似更与人相亲。

太阳落山,天色黯淡,万物归家,四野空荡下来,只有几棵树木矗立在那里,他们沉默无语,相互呼应,每一个都是一部静水深流的志乘大书。而天空更加辽阔,一股脑儿罩下去,没个遮挡。打眼望去,似乎比树木还要低似的。

天空的空旷,四野的空旷,都是心的空旷,心的无所依傍。世界空旷得淡远,一些最柔软的回忆就升上来了,会让人起忧伤。

第三句全是摹景状物,心情也在不言中。

末句,太阳彻底落到山的那边,月亮接管了人间——东山升起,硕大,橙黄,朦胧无光,顺时针移动,慢慢小下来,白起来,却渐渐明亮。

空旷的大天,高挂着明月,江水清澈,月光洒在江中,色块拉长,晃动不已,月亮映在江中,和舟中的旅人这么切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捉到,捞取出来。

古人的天空中挂满了月亮。月亮是他们的理想国、心灵史、爱人或图腾,更多时候代表着故乡。月的近与家乡的远、前程的远、温暖的远……形成对比。

万物止息,树木零落,天地空旷,月光温柔,而身在茫茫大水中央,心如同与世界隔着一块巨大的毛玻璃,不见亲人,不知投宿何处,晚餐在哪里……一只猪也会起惆怅的。

天高,江清,草木衰败,枯枝根根伸向天空——春天主生发,万物生长,秋天主凋蔽,万物衰亡。秋色如愁,其肃杀寒凉让寂寞又添几分。

此诗先提羁旅夜泊,再叙日暮添愁;最后写宇宙广袤静,明月伴人亲。一隐一现,虚实相间,互为补充,构成语境,字字泰山,将内心忧愁勾画得历历在目。

慢读古诗6 孟浩然《宿建德江》

这首诗几可比喻人生的孤独之境:也许所有的路走到最后,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自己支撑着另一个自己,一个自己安慰着另一个自己,慢慢地,一生就落在了后头。

他写得慢,内容也无非身边事物,芝麻绿豆,土气里自有种世道人心的旧颜色。

后世有人说,他的诗数量少,质量也不高……

是啊,他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再清寂也比不过王维;“气蒸云泽梦,波撼岳阳城”,再雄浑也比不过老杜;“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再萧冷也比不过刘长卿和“十才子”……婆婆妈妈不花俏。然而,各种七拼八凑的论文都灰飞烟灭了,他的五言诗们还活得好好的——来自泥土的新鲜触觉,以及对心情的天真描摹,都是别家心里有、笔下无的。

孟夫子这个人,值得好大的李太白不断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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