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那年，我20岁，一滴眼泪也没流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摘抄—朱自清《背影》

一直到现在我仔细地回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未认真地看过父亲的背影，想想也是十分的自责。可，我却见过父亲站在肿瘤医院走廊上手足无措的样子，见过父亲低头失望的样子，也见过父亲一生中最难得一见的落眼……可是啊，这些我倒是情愿这辈子都看不见，不去经历的好……

 

父亲从未在我与弟弟的面前落过泪，至少在我成年以前的记忆中就没有出现过，而唯一两次见过父亲落泪，一次是在19岁时候的听，一次是在20岁的看。我到现在回想起来有关于父亲的落泪，在脑海中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个片段来……

关于父亲

今年已22岁的我，在经历了许多本不应该在这个年龄上发生的事以后，明白了很多的道理以及人为处事。只不过，自己有时候的行为还是那么的不成熟，做事情往往缺乏思考……

在种种事情发生后，一个人每每在深夜想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总是情不自禁地落下两行泪，是悔恨还是什么？仔细想想，这些问题是现在的我不管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

 

人，一生中都会遇到许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无论事情的大小都会悔恨不已。而我也是如此，那时不仅仅让父母，让家人，同时也让自己失望……

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亲口对我说他有多么爱我，哪怕一言半语都没有。他就跟大多数的父亲一样，总是扮演着严父的角色，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以为父亲最爱的那个人是弟弟，因为弟弟是一直在他们的身边长大的。而我呢，说到底还是爷爷奶奶将我拉扯长大。

 

每次当我在学校发烧的时，总是父亲到学校接我去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父亲往往都是不厌其烦的在口中念叨着:你一个天天跑步的人，怎么还会发烧？那跑步白跑了！这件事情说来也是搞笑，那时我参加了学校的体育队，几乎天天都有训练跑步，按父亲的话来说我身体素质应该是很好才对，可我总是不争气的在学校发烧。

从小我都十分喜爱绘画，我对于儿时的记忆力不是很好，听堂妹说啊在我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画画：画在作业本上，课本上，桌子上….因为那个时候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没有多余的钱去买本子画画，所以我只能画在书上。父母在我很小之前就出门在外打工，一直到我12岁时的时候，他们才把我接到温州跟他们一起。

 

在跟父母一起生活以后，我每次去书店总是喜欢买本子，在绘画这件事情上就变得越发的痴迷。在温州读书的时候，从小学到初中，我总是去参加学校举办的绘画比赛，并且在屡次得到较好的成绩之后，身边的亲戚朋友都纷纷建议父亲送我去学习绘画，让专业的老师教我，说不能埋没了我绘画的天分。我虽然一直都有听到这些声音，可没有当一回事，继续痴迷着自己热爱的绘画。

 

那是因为我知道，家里的条件并不是很好，弟弟也还小，父亲做的工作又是一位建筑的外墙油漆工，母亲是在工厂做鞋，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想让父母送我去学习。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将租的房子重新粉刷成了白色，而我出于闹着玩，在父亲才粉刷没多久的墙上画了一副荷花鲤鱼。

在那以后凡是来找父亲玩的朋友，以及家里的亲戚朋友会会看见都忍不住称赞一番。那个时候父亲虽然嘴巴上在那说着我是画着玩的，可是脸上总是透露着欣慰的神情。

 

我那个时候想的是自己仅仅是喜欢而已，学习什么的在学校我的美术老师就可以教我，因为在初中的时候，我遇见了对我影响颇深的美术老师，她叫吴安琪，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美术老师。现在的自己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的我也挺懂事的，在那样的年纪还知道父母的不容易。可，也有不懂事的时候……

每个孩子都会有叛逆期的过程，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叛逆期，却没有想过在成长的岁月里，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处在叛逆期了。在我第一次跟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在我第一次与父母断开一年的联系，在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外感觉到无助的时候，那都是我的叛逆期啊！

我依稀地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第一个春节，那时我还是没有跟父亲他们联系，春节也是在一位特别多好的朋友那度过，朋友一家人都对我非常的热情，我也在那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特别又难忘的春节。

 

在春节时，父亲曾经打过电话给我，他那时只是告诉了我一件事情：就是母亲离开了家！父亲也是在那个时候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那个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有着高大威猛形象的父亲，居然带着哭腔的在电话里面对我说：只要我知道你还活着，其他的无所谓了。

父亲并不知道在我听见他这句话时，眼泪已经不争气的流下来，可是父亲的接下来的话让我感触很深，做为一位父亲，他老人家竟然在电话里哭着说：姑娘，我对不起你啊……

其实我每次写到这里的时候，眼泪总是在我脸颊上滑落在手上，就好像父亲此时此刻就在我耳边对着我说那些话一样，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其实很爱我，只是他不善于表达。我并不是不想打电话给父亲跟母亲，只是每次打电话给他们时，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很委屈，特别想在电话里不顾一切地哭出来。可我始终没有这样做，骨子里还是不想父母担心自己，所以的委屈都一个人忍着。这也许就是成年以后，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才是最清楚的。根本就不愿意跟别人去分享或者是述说。

 

就好像每次我因为对父亲的愧疚崩溃地在夜晚撕心裂肺哭泣着，我都忍着没有打电话给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母亲说着让我一直走不出来的事情，同时也不想让母亲在老家还需要担心我。以前我很不喜欢跟父母沟通，总觉得他们不了解我的想法，不支持我做的每一个决定，甚至有时候会觉得父母特别的讨厌。可，当失去父母的唠唠叨叨以后，才会明白能够跟父母安静地坐下来聊天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与病魔抗争的日子我不在

知道父亲身体不太好的时候是在二年前，父亲曾经在温州的时候发生过车祸，在那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时不时的总是在咳嗽。他身体的具体情况并没有告诉我跟母亲，甚至是父亲的兄弟们都不知道，他们只是知道父亲出过车祸后会经常咳嗽而已。

 

二年前我回到温州去探望过父亲，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我看见了阔别两年已久的父亲，他的头上似乎多了很多白发，那时父亲的气色就不怎么好。我到家的时候他都是躺在床上休息。父亲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整个人显得特别的苍老，惟一不变的只有父亲那还是一如既往地咳嗽，只不过他咳嗽得更加厉害。

在我往垃圾桶看的时候，就看见父亲在我没来之前扔进去的纸巾，那上面的斑斑血迹让我心为之一振，刹那间我抬头对上父亲的眼睛：怎么咳出血了？父亲摆摆手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到：没事，最近工作太忙了而已。那么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咳嗽出血的原因是因为肺部的癌细胞在一步步向他气管逼进，可笑的是我居然天真的以为父亲只是工作太忙了才会咳出血。

 

那次我并没有在温州呆多久，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离开了温州，一直到一年前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告诉我准备跟母亲在家里商量离婚的事情。我一直劝阻着父亲与母亲，让他们两位考虑着只有11岁的弟弟不要离婚，那时父亲告诉我，他一直咳嗽是因为气管有东西堵塞，在贵州当地的医院做手术，把东西取了出来拿去化验了。只是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拿到那张化验单的结果却是：癌症晚期……

 

我根本就不知道在那个时候，父亲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他自己的身体是如此，还要应付着与母亲离婚的事情，抽不开身的我只能让年仅12岁的弟弟在医院照顾着父亲。弟弟也在同龄人中过早地经历了太多，他那时只是一个个00后的孩子而已啊！等我回到贵州老家市里的肿瘤医院，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变得比以前更瘦了，基本上没多久就会做一个治疗，唯一没有改变的还是一直在咳嗽。

在跟医院的专科医生了解到父亲的情况时，我很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的希望了。那时父亲的半边肺里，全部已经长满了癌细胞，并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地扩散。父亲之所以会咳嗽出血，完全是因为癌症已经侵犯到他的肺部以及气管，医院的专家医生为了安抚父亲，一直都在说等有床位才可以给父亲他老人家做手术。

 

我其实很明白，医生只是为了让父亲有点希望而已，可当我拗不过父亲，第二次陪着父亲来到医院。那个时候我在肿瘤医院的住院楼跟医生进行交流的，我看见父亲站在医院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不断搓着自己的手，眼神惶恐不安的看着我跟医生谈话的位置。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瞒不下去了，我长吸一口气来到父亲的身边耐心的告诉他：爸，这边医生已经没办法了，再怎么等这个床位是等不到的。父亲先是愣了愣，随后他开始一次次询问我：上次出院不是说等着有床位就好了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耐心的告诉父亲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了。

 

父亲离开的日子里

我原以为父亲可以再坚持下去的，可是在回去县医院后，他整个人的状态马上恶化起来。他不再咳嗽了，同时也不像以前一样喊我去倒开水，不再跟我说想吃玉米饭，不再跟我聊过去……

父亲从那时就起变得沉默寡言，每次说一句话就要花费好大的力气，他开始变得双目无神，变得浑身冒汗……那个时候我开始慌起来，哭哭啼啼地打电话让母亲过来见父亲最后一面。母亲刚开始并不想过来，那是我第一次去责骂她，二十几年的婚姻，难道就不能回来看看吗？母亲最终还是回来看父亲了，那时我在外面回来以后就看着父亲拉着她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而母亲则在一旁流眼泪。

 

可，最难以忘记的是父亲在奄奄一息，看向我的眼神，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担忧，害怕，绝望，不甘……在回家的救护车上，我曾伸手摸过父亲手腕上还在轻轻跳动的颈脉，心里祈求着父亲能撑到见弟弟最后一面。如此想着眼泪悄然来到我眼眶，我慌慌张张地擦去眼角的眼泪。让自己不在母亲面前流眼泪，一是害怕她担心，二是我知道她此时心里十分复杂。我回过头向母亲望去，却发现她的脸颊上早已经布满了眼泪，一遍一遍地在父亲耳边说到，一定要坚持着等小叔叔跟弟弟见他一面。

 

只是，人生中难免有许多让自己无法忘却的事情，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弟弟在才只有12岁的年纪，就要经历自己人生中最难以忘却的经历。尽管母亲跟我一直在父亲的耳边说让他坚持住，可，父亲还是在达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气息。

我站在门口愣住不知所措，那一瞬间整个天都好像塌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现在应该做什么。弟弟匆匆忙忙从学校赶来家里的时候，他站在床边忍不住跟母亲在父亲遗体面前抱在一起哭起来。

 

那场景让我难以忘怀，我看着母亲跟弟弟，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也不能流眼泪。现在这个家只能我扛起来，外面还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处理！21岁这年，我那不善言辞的父亲去世了，而我做为他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那时弟弟与我亲手给父亲整理了遗体，可我心里始终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时若不是家里的伯父跟叔叔还有亲戚们帮忙筹办着父亲的身后事，我想如果是我自己来，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吧。写到这里，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情继续写下去。这一篇文章我陆陆续续地写了几个月，每次自己一开始写，眼泪就会流下来。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从始至终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现在都在慢慢涌现出来。

 

我总是想让自己撑下去，可也有撑不住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忘不了父亲安安静静躺着的样子，忘不了自己以前不懂事的行为，更忘不了父亲临走前的眼神。现在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快二年，我依旧每天将笑脸挂在脸上，可是当自己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崩溃的大哭，总是在想着如果以前没有那么意气用事离家出走，说不定还可以陪着父亲好好的走过最后的时间。

如果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多跟他拍几张照片多好，到现在我的相册里面保留的只有我十几岁时候的跟父亲拍的照片。如果那年我回去陪着父亲一起过年，说不定就不会听见父亲跟我说对不起，如果……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