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摘抄(近代名家美文欣赏)

故乡的胡同 史铁生

北京很大,不敢说就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很小,仅北京城之一角,方圆大约二里,东和北曾经是城墙现在是二环路。其余的北京和其余的地球我都陌生。

二里方圆,上百条胡同密如罗网,我在其中活到四十岁。编辑约我写写那些胡同,以为简单,答应了,之后发现这岂非是要写我的全部生命?办不到。但我的心神便又走进那些胡同,看它们一条一条怎样延伸怎样连接,怎样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怎样曲曲弯弯地隐没。我才醒悟,不是我曾居于其间,是它们构成了我。密如罗网,每一条胡同都是我的一段历史、一种心绪。

四十年前,一个男孩艰难地越过一道大门槛,惊讶着四下张望,对我来说胡同就在那一刻诞生。很长很长的一条土路,两侧一座座院门排向东西,红而且安静的太阳悬挂西端。男孩看太阳,直看得眼前发黑,闭一会眼,然后顽固地再看太阳。因为我问过奶奶:“妈妈是不是就从那太阳里回来?”

奶奶带我走出那条胡同,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带我去看病,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嚎陶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楼说,她就是从那儿听见我来了,我来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

是我不断长大所以胡同不断地漫展呢,还是胡同不断地漫展所以我不断长大?可能是一回事。

有一天母亲领我拐进一条更长更窄的胡同,把我送进一个大门,一眨眼母亲不见了。我正要往门外跑时被一个老太太拉住,她很和蔼但是我哭着使劲挣脱她,屋里跑出来一群孩子,笑闹声把我的哭喊淹没。我头一回离家在外,那一天很长,墙外磨刀人的喇叭声尤其漫漫。这幼儿园就是那老太太办的,都说她信教。

几乎每条胡同都有庙。僧人在胡同里静静地走,回到庙里去沉沉地唱,那诵经声总让我看见夏夜的星光。睡梦中我还常常被一种清朗的钟声唤醒,以为是午后阳光落地的震响,多年以后我才找到它的来源、现在俄国使馆的位置,曾是一座东正教堂,我把那钟声和它联系起来时,它已被推倒。那时,寺庙多已消失或改作它用。

我的第一个校园就是往日的寺庙,庙院里松柏森森。那儿有个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种至今令我惊诧不解的能力,同学们都怕他,他说他第一跟谁好谁就会受宠若惊,说他最后跟谁好谁就会忧心忡忡,说他不跟谁好了谁就像被判离群的鸟儿。因为他,我学会了诌媚和防备,看见了孤独。成年以后,我仍能处处见出他的影子。

十八岁去插队,离开故乡三年。回来双腿残废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独自摇了轮椅一条条再去走那些胡同。它们几乎没变,只是往日都到哪儿去了很难猜解。在一条胡同里我碰见一群老太太,她们用油漆涂抹着美丽的图画,我说我能参加吗?我便在那儿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资,我们整日涂抹说笑,对未来抱着过分的希望。

母亲对未来的祈祷,可能比我对未来的希望还要多,她在我们住的院子里种下一棵合欢树。那时我开始写作,开始恋爱,爱情使我的心魂从轮椅里站起来。可是合欢树长大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几年爱过我的那个姑娘也远去他乡,但那时她们已经把我培育得可以让人放心了。然后我的妻子来了,我把珍贵的以往说给她听,她说因此她也爱恋着我的这块故土。

我单不知,像鸟儿那样飞在很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罗网的胡同,会是怎样的景象?飞在空中而且不惊动下面的人类,看一条条胡同的延伸、连接、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曲曲弯弯地隐没,是否就可以看见了命运的构造?

 

 

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 阎连科

出走和背叛,是少年时代楔进我脑里永远也拔不出来的一根桩。

成长是由无数、无数次想要出走,而又不得不留下的过程叠加起来的;而成熟,是人生历练的静默不言的一种光。然而一次一次地想要离家和出走,想要把自己放逐到哪儿,也许正是长大、成熟的一种准备呢。在那偌大的田湖村,父母交给我们的爱,多得常常从小院漫出来。然而这种爱,还总是不能化去一个男孩想要离家出走的念想和理愿。有一天,我决定出走了。

想到我决定要出走,有一种兴奋在我身上鼓荡着,仿佛不立刻离开那个家、那院子,我会窒息在那家那院的温暖里。也就说走就走,把作业课本收起扔在窗台上;把屋门、大门锁起来;把家里钥匙塞进家人可以找到的门脑上方的一个小墙洞儿里,就这么匆匆离家上路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又好像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哪儿样,直到沿着大堤走离村庄,东山渐近,田湖渐远,一片柳林外的伊河,白花花地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要离家去哪儿——我要独自蹚过伊河水,爬到对面伏牛山的九皋主峰上。

老师说过,九皋是伏牛山余脉东延的主峰,海拔九百多米,中国第一本诗集《诗经》上的“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说的就是那山和那峰。说唐朝的李白,曾独自从龙门走来,上过那山峰。还在那儿留过一首名为《鹤鸣九皋》的诗:

昭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

这首诗,有啥儿意味和蕴藏,那时我是完全不懂的(现在也不懂),但却觉得不懂反而好写了,如“窗前明月光”那样的《静夜思》,因为人人都懂反而写不得。

我总以为自己能写出那种人人都不懂的诗,也就蓄意要爬到那山上,和李白一样坐在山顶,诗兴大发,写出一首好到别人都看不懂的诗。当然呢,写不写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离家出走、独自走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多事,遇上了很多的艰辛和奇遇,它们都被我一一征服后,我成了站在山顶上的一个大人物。

浪漫和草率,在我幼稚的胸膛发酵鼓胀着,使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离家出走的英雄气。走小路,过村庄;在村头遇到了土狗追着我跑叫和撕咬;遇到了哪村的一匹惊马从我身边飞过去,弹起的灰尘落在我脸上,我都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异。我是要离家出走的人。我要和李白一模样,独自登上那很少有人爬到山顶的九皋峰(一定要写诗),我当然不能有任何的惊惧和担忧。我就那么独自沿着东山下的村庄走,不和人说话,不和人来往,旁若无人,视若无人,就到了九皋山下那条“牛瞪眼”的小路上。

山在头顶,我在山下,正南的太阳烧在我的发梢上。我知道我不久就要登上九皋山,爬上主峰振臂高呼了。我要站在峰顶上,让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衣服,环顾四周,略思片刻,最后把我的胳膊高高举起挥动着,用我最大的嗓子对着天下唤:“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为了不在写诗和爬山的路上碰到三姑家里人,我走过了两个村庄后,到了第三个我三姑家住的梁疙瘩村(这村名,烦),就有意绕过村庄,从村旁一片庄稼地里穿过去,沿着沟崖小道,攀着荆棵野榆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终于可以看清山顶时,以为峰顶到来了,诗也可能到来时,我可以站下回望,首先振臂高呼口号那一刻时,却从不远处的山崖边,蠕蠕动动爬上来一个人,收拾捆绑他在崖头砍拾的柴火(又是柴火),我们彼此一望,都怔着惊着了。

他竟是我要躲要闪的三姑夫。三姑夫就那么如在那专门等我一样出现了。

我呆在崖头边儿上,三姑夫看着极吃惊的我,很快平静下来连问了我三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是你三姑让你来这儿找我的?”“走,我们回家吃饭去。午饭都错过时辰了。”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前功尽弃地被我姑夫强拉硬拽着回他家里了。匆匆吃了饭,赶着日落和黄昏,就带着我下山和过河,又把我送回田湖了。

一场盛大、庄重的离家出走,就这么草草地收兵结了尾。一场人生庄严的梦愿与宣誓,还未及最后登上宣誓台,就被人从梦中叫醒了。现实总是比梦想和理愿有力量,少年明亮美妙的梦,被现实一碰即破后,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山,再也没有可能在那山顶李白待过的地方坐坐与站站,高举着胳膊大唤了。

我的少年就这样了,还是那时候的李白好。

可我连李白的影子都没找到,就那样在历史与现实的错口和李白分手了。

 

 

秋日的灯盏 朱以撒

秋天来了,山野闪动着风吹过的暗影。叶片开始有秩序地脱离枝条,原先紧挨在—起的两片树叶,一片先下来了,另一片落下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它旧日的邻居。交接的日子来临,一些矮小的灌木丛里,浆果外表抹上了一层紫黑,一只翠绿的螳螂举着带锯的刀,轻轻划了一下,浆水霎时奔涌而出,紫透了枝下的土皮。

稻子已经进仓,秋风下瑟瑟摇曳的是从农夫指缝里漏下的—穗金黄。农夫已经走远,不会回头,这一穗金黄注定要坚持到秋日的最后,被人遗漏、忘却,不能和亿万弟兄一道进入温暖的谷仓。此时它的美超过一切。在我看来,缘于遗忘而独立存在,虚构出岑寂田野的动人一幕。浆果、稻穗这样兀立寒风中的灯盏,秋日的过去就是它们生命的结束,许多美艳走到这里,自然变得素洁起来,像戏台上的名角卸下戏装,洗去铅华,走在街市上,纯粹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个人不能在戏台上待得太久,生活被理想化了,虚饰的成分让人忘了本质的部分,想不起戏台是临时搭起的,谢幕之后就要瓦解。

暗夜里,车驶过同样寂寂的山村,简陋的土墙上开的小窗口透出昏黄的光。一家人聚在严实的屋内,守着炉火,内心踏实起来。谷仓是照耀一家人美好心情的不灭灯盏,隔着芳香的木板,里边躺着一家人的生存希望——从春日开始萌发,经夏阳曝晒,现在终于落实下来。当时是那么漫长,好像一盏秦时的灯,要擎到汉时才被真实地点亮,中间这么多的交替、衔接、奔跑——的确,我看过那些最终不能点亮灯盏的农耕人家,秋日远去,寒冬到来,他们是那么黯然神伤地蹲着,敲打着春日吃进泥层中的犁耙,要问个究竟。丰稔的人家踏实地享受着秋日的馈赠,闲聊时记起春夏那些有趣的细枝末节,唇齿开合中透着一种惬意。看来,只有希望不落空,眉宇间才有笑意。

 

弱是另一种强 李松蔚

在农村,我曾经为一些处于底层的人提供过福利性质的咨询服务,但这些人反而坐立不安,找不到想谈的主题。某种意义上,真正不幸的人感知不到自己是“不幸”的。生活不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吗?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抱怨,说明他清楚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

面对苦难,承认苦难,是走出苦难的第一步。就像孩子被打了,是一个悲剧。被打了之后能够向父母哭诉,是不幸中的万幸。凭这一点,说明孩子心中清楚自己不应该受气,而且相信父母可以为自己撑腰。

有的父母一听说孩子被欺负,第一反应就是:“你怎么这么懦弱?”久而久之,孩子不会再向他们求助。有的父母说:“哭个屁,哭能解决问题吗?”孩子就不会再哭。但能让孩子哭出来,是父母送给孩子的礼物。

哭诉的声音,听起来很弱势,人人都心疼。但弱不是绝对的。老子就提出过,柔弱胜刚强。一旦呈现出弱势,天平就开始倾斜。公众听到哭声,知道世间有了不平;父母听到哭声,心疼孩子受到了委屈,要求施害者付出代价。要求得不到满足,于是掀起舆论风暴,反而吓得打人的孩子一时不敢出门。

这是一个以弱胜强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弱是另一种强。

委屈,就说明他相信人世间还可以更美好,自己有权抗争。今天你打败了我,明天我就以另一种方式找回场子。孩子间的冲突多数属于这种,你打了我,我去告诉老师,求助家长。这种冲突是正常的冲突,虽然也会伤人,但不足以称为“霸凌”。真正被霸凌的孩子,已经相信被损害是常态。不哭,也不怨,默默地把它作为生命的底色承接下来。这才是更大的麻烦。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再听到哭声,就会多一层感受。虽然也同情对方遭遇的不幸,但总算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彻底绝望。我有时很羡慕那些能哭出来的人。允许自己伤心,未尝不是一種福气。人在受到突如其来的伤害时,伤口是没有感觉的,等开始感觉到疼了,说明已经从最痛的时刻缓过来了。然后才能伤心,才能哭,才能找人求助。

哭是一种奇妙的本领,它代表对痛苦的正面认识。既有对美好事物的缅怀,也隐含着对未来的期待。

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争取一次喘息,固然痛苦,但他消化完痛苦的味道,就可以继续上路。

 

 

 

我的雨巷

阿紫

走在古老而幽长的雨巷,来听那如雾如纱的吟唱,那是谁,手握横笛掬香满衣?是不是我等待了一千年的爱人?是不是我梦回了千-万次的相遇?

其实,你的思念,早已镌刻在我前世的梦里,所以才会到相思如烟的雨巷来寻你。

我留着前世及腰的长发,穿着前世你送我的紫衣,只是,我没有油纸伞,我怕在擦肩而过时,在伞下错过你。

我从古色古香的书页中走来,发梢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雨滴,我沿着你期盼的目光走去,在虚虚实实中寻找前世的踪迹。那绿绿的雨点在我身上绽开幽幽的心绪,象我想你而芬芳的记忆。我的心千万次地呼唤你,真的想问问,在莫名地方的那个莫名的你,是不是还记得那个洒落过一地清愁的女子?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在这个雨巷曾经有过的相遇?

悠长的雨巷,悠长的雨,多少个悠长的梦里,我点一支烛光,沏qī一壶香茶,听你低吟风起拈落花,夜来闲听雨。于是,我相信前世,一定在这个雨巷里走过,那日,也一定飘着这样细细地细细地雨。

多少次–我用心聆听 那只雨中的短笛,陈年的相思便在我胸口捂出了六月的天空六月的雨……我把滴泪的心香交给残缺的梦,好想再一次重温你的气息。

听,那支竹笛又在响起,看,黄昏的燕儿正双双归去,可我日夜思念的人啊,你家在何处?你的脚步又停歇在哪里?

走在–悠长而寂寥的雨巷,我走得娉婷而美丽,掌心里滴满苦涩的泪和天上的雨,如果 我能将泪和雨分离,那么单数想你,双数也想你。

悠长悠长的雨巷,悠长 悠长的雨,那是谁,手握横笛 掬香满衣?是不是我等待了一千年的爱人?是不是我梦回了千万次的相-遇?我知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每个轮回,我都会到雨巷来寻你,依旧–是及腰的长发,依旧是前世的紫衣,只是不撑油纸伞,我怕擦肩而过时,再次再次错过你。

夏天 汪曾祺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为上海长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为听说白兰花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觉得红“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边花更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为幽静的是珠兰。   

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   

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   

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凤仙花茎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乡所未有。   

马齿苋、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长得非常旺盛。   

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   

“万把钩”即苍耳。因为结的小果上有许多小钩,碰到它就会挂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万把钩”。   

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去,是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很小的孩子就会唱:   

巴根草,绿茵茵,唱歌唱,把狗听。   

最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常常沾了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为贵: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东墩产者最佳。香瓜有:牛角酥,状似牛角,瓜皮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浓绿,籽赤红,味浓而肉脆,北京亦有,谓之“羊角蜜”;虾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黄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较大,皮色如虾蟆,不甚甜,而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说奶奶一边吃,一边“哼”。   

蝈蝈,我的家乡叫做“叫蚰子”。叫蚰子有两种。一种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个叫驴子似的,叫起来“咶咶咶咶”很吵人。喂它一点辣椒,更吵得厉害。一种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绿如玻璃翠,小巧玲珑,鸣声亦柔细。   别出声,金铃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来,吃两口食——鸭梨切成小骰子块。于是它叫了“丁铃铃铃”……乘凉。   

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   

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我很重要 毕淑敏

当我说出“我很重要”这句话的时候,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许多年来,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很重要”。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为一名普通士兵,与辉煌的胜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个单薄的个体,与浑厚的集体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位奉献型的女性,与整个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随处可见的人的一分子,与宝贵的物质相比,我们不重要。

我们——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每一个单独的“我”——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汇聚而成的。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物,饮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轮美奂的躯体,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平日里,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一叶菜,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出的万物之灵,掉以丝毫的轻心吗?

当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额和前凸的吻时,我为人类原始时期的粗糙而黯然。他们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玩具。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练地操纵语言,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在进化之路上前进了多远。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史,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土地。人类的精神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作为精致的一环,我们否认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

回溯我们诞生的过程,两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满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机遇的产物。

常常遥想,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如果换了一个时辰相爱,也不会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由于一片小小落叶或是清脆鸟啼地打搅,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

一种令人怅然以至走入恐惧的想象,像雾霭一般不可避免地缓缓升起,模糊了我们的来路和去处,令人不得不断然打住思绪。 我们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们还有权利和资格说我不重要吗?

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在风中蛛丝般飘荡。

假如我生了病,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经过放大镜,进入他们的瞳孔,摄入他们心底。

假如我们先他们而去,他们的白发会从日出垂到日暮,他们的泪水会使太平洋为之涨潮。面对这无法承载的亲情,我们还敢说我不重要吗?

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已无法分开。你原先是黄,我原先是蓝,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绿得生机勃勃,绿得苍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面对相濡以沫的同道,我们忍心说我不重要吗?

俯对我们的孩童,我们是至高至尊的惟一。我们是他们最初的宇宙,我们是深不可测的海洋。假如我们隐去,孩子就永失淳厚无双的血缘之爱,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万劫不复。盘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复原。伤口流血了,没有母亲的手为他包扎。面临抉择,没有父亲的智慧为他谋略……面对后代,我们有胆量说我不重要吗?

与朋友相处,多年的相知,使我们仅凭一个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动,就可以明了对方的心情。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计算机丢失了一份不曾复制的文件,他的记忆库里留下不可填补的黑洞。夜深人静时,手指在揿了几个电话键码后,骤然停住,那一串数字再也用不着默诵了。逢年过节时,她写下一沓沓的贺卡。轮到我的地址时,她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她将一张没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贺卡填好,在无人的风口将它焚化。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成品。面对这般友情,我们还好意思说我不重要吗? 我很重要。

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我的独出心裁的创意,像鸽群一般在天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们的羽毛。我的设想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海滩上,等待着我把它用金线串起。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线消失的远方……没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别人。我很重要。

我对自己小声说。我还不习惯嘹亮地宣布这一主张,我们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我很重要。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一点。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这种呼唤中猛烈地跳动。我很重要。

我终于大声地对世界这样宣布。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岳和江海传来回声。

是的,我很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勇气这样说。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们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

重要并不是伟大的同义词,它是心灵对生命的允诺。

人们常常从成就事业的角度,断定我们是否重要。但我要说,只要我们在时刻努力着,为光明在奋斗着,我们就是无比重要地生活着。

让我们昂起头,对着我们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无数的生灵,响亮地宣布—— 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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